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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开控制论丨Unfolding the Cybernetics

大目妖 大目妖 2024-01-31
写在前面

本文是我2022年12月31日在「复杂科学×艺术研讨会第六期:重访控制论」直播分享的讲稿,题为《展开控制论|Unfolding the Cybernetics》,希望用相对浅显的方式说明控制论的产生和转变。这次直播的时间点比较有象征意义,在2022年的最后一天,我也借着这次分享,为自己去年对控制论的探究做一个小总结。这里尤其感谢叶梓涛的推荐。

我最早注意到控制论,还是读建筑研究生时偶然对欢乐宫项目(Fun Palace)的关注,随后感受到控制论的概念对当下现实的解释力,便逐渐对此心生好奇与困惑。至于对控制论的探究,则始于逛书店时偶然读到的《维纳传》一书,读罢顿觉有必要记下所感,控制论历史的线头就此抽出。此后,控制论历史便成了我业余时间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消遣」。

经过一段兴趣式的漫游后,我逐渐转向有意识的探究。这期间产出的文字内容,算是副产品。因为我把阶段性的好奇点当作一个目标,驱动自己围绕它阅读和整理资料,最后形成一篇相对易读的科普向文章。由于大部分时间忙于工作,基本上是以月为单位。

这种方式和过程,现在回头看来居然有些控制论的意味。而周期性产出内容本身是一个满足好奇心、不断强化的正反馈。不过将其放大到生活中,又似乎可以看作是一种负反馈,用来校正自己业余精力和时间。当然,我也因此遇见一些新朋友,与他们的合作或交流都帮我打开了新的认知,在此就不一一感谢了。

说回这篇讲稿。我在输出内容时,除了译文之外,给自己定下的标准之一,就是尽可能的让文字通俗易懂(相对于我阅读的资料来说)。虽然这难免使对象结构和层次的复杂性被简化,但增益信息所伴随的失真和冗余,可以看作是为了传播的一种交换。而且我认为,对于控制论这种已经被时间和技术封装的复杂概念,让其显现并为更多人所了解,在当前时间点上是更为优先的考量。这也是我把这次分享称为「展开Unfolding」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如果寻不到合适的现成概念去把握一件事物,那么「展开」事物的形成过程,或许是了解它最好的方法。

我对控制论历史的探究算是完成了一个小阶段,就像这次分享的结尾落在了艺术和电子游戏上一样,之后的关注点应该会更多的偏向控制论与艺术和电子游戏的交叉上。2023年,希望还有足够精力和时间来产生内容。欢迎各位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bigeyesmonster,或者在「机核网」订阅我的合集「控制论拾遗」。

最后,让我送上一句用控制论「黑话」写出的祝福(🎵精神焕发、互联网大厂like的):

2023年,希望各位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目的论,并通过合适的正负反馈打造自己的循环,在时间中串联起有意味的离散点。

大目妖

2023年1月4日


展开控制论 

Unfolding the Cybernetics

大目妖 

2022年12月31日

今天的分享主题中,我想控制论是其中很重要的关键词,这里指的当然是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在1948年同名书中所提出的控制论,英文是cybernetics。大家应该多多少少听过这个词和概念,可是这个概念和它背后所代表的东西,对我们当下时代的重要性,很多人可能并不十分清楚。

首先从最直观来讲,控制论这个概念所产生的词汇库,基本就是我们现在最时髦的互联网用语的来源,例如反馈(feedback)、闭环(closed loop)、自适应(self-regulating)等等。

从其次从比较根本的角度来讲,控制论的认识方法和知识结构,对人工智能、计算机科学、神经科学等学科的影响,是远远大于这个词在公众和学术界的可见度的。可甚至以说这些学科的新范式就是控制论带来的,但是现在却几乎没人再提及控制论了。

而这次分享中我要关注的,不是控制论这个概念曾经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以及之后又是如何消失的。因为这是一段大到地缘政治、小到家庭关系的非常复杂的历史。

我想说的是,既然近些年来关于控制论的讨论逐渐重新回到公众视野(我们今天的分享活动就是其中一例),而且控制论的思想和认识论在信息时代不断地被验证,那么有必要追根溯源,让控制论这个已经非常庞杂的概念清晰化。从头展开它的形成过程。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的产生过程中所经历的一次重要的转变怎样产生(从一阶控制论到二阶控制论)?以及这次转变对我们今天的话题——艺术的影响。

据考证,该词第一次出现在柏拉图的《高尔吉亚》(Gorgias)中,意指航行技术和修辞技术,这两种技术都需要应对变化的环境所带来的反馈。这一词后来在19世纪,物理学家安培(André-Marie Ampère)也都有提到。当然这个词在它所处时代和学科语境中都有不同的含义,我在这里暂不做过多这方面的追溯。

cybernetics词语历史流变

要着重提一下的是控制论被引介到国内的事情,一个重要的时间点是1956年,钱学森写的《工程控制论》(Engineerings Cybernetics)被翻译为中文在国内出版。「Cybernetics」一词的中文翻译「控制论」也跟随着确定下来。因为最初与工程学科绑定,所以控制论在国内其实在一定程度上被窄化为一门工程学科的实用技术,甚至如今都会有不少人把它和控制理论(control theory)混淆,其实后者算是前者的子集。

控制论后来一直被作为系统科学老三论的其中之一,与信息论和系统论一同出现。但其实完整的控制论并没有被引入国内的学科教育中。所以想要了解控制论,还是需要展开控制论概念的形成过程,补上这段历史。

控制论的中文翻译,《工程控制论》

首先要说的是,最初赋予「控制论」一词现代概念的,是维纳在1948年出版的《控制论》一书。这本书的副标题更能说明问题「或关于动物与机器的控制和通信的科学」(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维纳想要提出一种研究机器、生命和社会中控制和通讯的一般规律的科学。

这就是当代语境中的控制论概念的源头,虽然维纳最初称其为科学,但站在现在的时间点看,控制论远超出了科学的范畴,或者确切的说,超出了简单的唯物主义科学实在论的科学。它更像是一种跨学科的科学哲学理论,是一种从新的角度看待世界的系统性方法。

控制论的现代概念,维纳著作《控制论》

而且经过了70余年的时间,控制论的概念自身就经历了几次流变,其中最关键的是一阶到二阶的转变,这在后面会提到。经历这种转变后,控制论概念下所包含的内容已经非常丰富多样,甚至已经超出了维纳最初划定的范畴。控制论这种转变中从电子通信工程科学进入「硬科学」和「软科学」的各个领域(这里的硬科学是指例如物理、数学、工程等科学;软科学是指例如心理学、人类学等社会人文科学)。

控制论的范式的重要转变

1948年《控制论》一书出版,可以看作控制论正式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时刻,但是想要探究它的形成,需要我们将时间再往前拨动回二战时期。

1930年代末40年代初,维纳和他的学生,麻省理工的工程师朱利安·毕格罗(Julian Biglow)正在为美国军方开发对空火炮自动控制系统。这项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找到能预测飞机轨迹的方法,这里维纳运用了他在概率数学领域对布朗运动的研究。顺便一提,维纳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应用数学家;第二部分是设计一套控制火炮系统的方法,让火炮能具备一定程度的自动化能力,迅速响应雷达目标,精准击落敌机。

直到1942年,最终的样机能够把10秒到20秒内观测到的目标飞机的位置信息,转换成一系列电子信号,并计算出未来某一特定时刻的位置。但维纳过于追求预测的精准性,再加上当时的技术水平限制,最成功的一次试验,样机最多只能提前半秒预测飞机的位置,但这在实际应用中远远不足够让火炮响应。这也导致系统最终没有投入使用。1942年,维纳提交了一份报告,《工程应用中的外推法、内推法和平稳时间序列平滑法》(extrapolatlon, interpolatlon, and smoothing of stationary time series With Engineering Applications)。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份报告最终被军方束之高阁。

对空火炮自动控制系统

虽然研究失败了,不过有趣的是,在开发过程中,维纳发现不论是飞机轨迹预测,还是火炮控制系统都不仅仅是只关于机器的问题。人类行为对整个系统的影响举足轻重。例如飞行员的驾驶习惯和应激反应,还有火炮操作员犯错后过度补偿的条件反射。

而且样机的模拟炮台追踪目标时剧烈摆动的现象,也很像人类的神经系统疾病「意向性震颤」(intention tremor)的症状。因此他邀请哈佛医学院的阿图罗·罗森布鲁斯(Arturo Rosenblueth)来解决「防空火炮控制中涉及的纠缠不清的物理、神经生理学问题。」维纳在此已经意识机械反馈、生理反馈和大脑神经反馈可以被整合到同一个电信号回路中,控制论此时已经初见端倪。

机械系统和神经系统:火炮指挥&意向性震颤

接下来,我们来到了为控制论奠基的最关键的文本,那就是三人在合作研究中产生的一篇哲学小文《行为、目的和目的论》(Behavior,Purpose and Teleology),1943年发表在《科学哲学》刊物上。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控制论的大纲。文章在强调目的和目的论重要性的基础上,定义了「行为」的研究方法。

控制论最关键的文本《行为、目的和目的论》

关于这篇文章,首先要说明「目的论」(teleology)这个概念,借用自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中的「目的因」。其中包括质料因(causa materialis )/形式因(causa formalis )/目的因(causa finalis )/动力因(causa efficiens),其中与时间有关的是后两种:动力因和目的因。

动力因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就是常见的因果关系,这是经典科学观比较容易接受的一种逻辑关系。如果用我们观看今天活动的观众来举例就是:因为你们打开了智能设备,所以此时你们在观看这场分享。

但是用目的论的角度来看则是:你们为了(in order to)能看到这场分享,而打开了智能设备,这让你们最终看到了这场分享。这就是说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决定了当下的行动。这是一种非常激进的因果循环论,也是当时的哲学届和科学届所不能接受的。

四因说与循环因果论

其实维纳的思考并不完全是哲学的,他几乎是从纯技术的方面出发的。

这就要说到文章中关于「行为」的研究方法了,要注意的是这与之后出现的美国行为主义(behaviourism)心理学是不同的,维纳在这里无意强调人类那种条件反射的生物性。他对于行为的强调,目的在于一定程度上忽略对象内部结构,也就是对象的功能性差异,而专注于对象和环境的关系。维纳在这里采用了一种电气工程师常用黑箱式认识方法,用输入和输出的方式定义对象和环境的关系。输入就是环境以某种方式使对象发生变化,输出就是对象用某种方式让环境产生变化。文中提及的「行为」就主要是指输出。

维纳对行为的定义

维纳对行为进行了一系列基于二分法的分类,并且最终聚焦到「有目的的主动行为」之上。并且认为有目的的行为都需要负反馈,负反馈就是意味着来自行为目标的信号会反过来校正行为。这就是前面提到的在火炮系统研究中发现的各种反馈。

维纳对行为的分类法

赋予反馈以现代概念,是这篇文章,也是控制论对后世影响最为深远的方面之一。它不只是一个科学术语,还提供里一种理解事物的方法。让我们还用观看这场分享的行为举例:为了能在这个时间看到这场分享,你们中有人将生活中的其它事情安排妥当,确保这段时间能留出给观看这场分享。而这个安排其它事情的过程其实就是广义的反馈。

要注意到的是,维纳的分类法将有机体和机器放在同一个体系下来考虑,当然从自身结构和功能主义角度来看,两者的差别是非常大的,但是从行为的视角来看,两者几乎没有差别,而且随着科技的发展,具有「有目的的主动行为」的机器越来越多。

这里我想在前面的案例基础上更进一步:或许你们之中有人为了不错过这场分享,在自己的智能手机中设置了提醒事项,如果你没关机的话,手机会为了在这个时间引起你的注意,而点亮屏幕,甚至触发扬声器来提醒你。当然这背后涉及了许多更为复杂的机制,而且涉及了二阶控制论的范畴,这里暂时先不展开,现在让我们拉回来继续这篇文章的影响。

文章意味着基于目的论的反馈理论已经基本成型,这是控制论的核心。从上面的两篇文本中已经可以初步看到控制论的跨学科属性,目前它还只是电气工程学和神经生理学的交叉。而控制论的综合性还远不止于此。

《行为、目的和目的论》文章在1943年正式发表前,曾由罗森布鲁斯在1942年的一次梅西会议上代维纳宣读,维纳本人没有出场。而这个梅西会议就是控制论最终成型的重要时空节点。

反馈的概念

梅西会议由小约书亚·梅西基金会(Josiah Macy, Jr. Foundation)赞助,起初是纯医学领域的交流会议。不过后来演变成了跨学科研讨会,现在说的梅西会议一般是指1946年-1953年的十次跨学科讨论会,就是在这十次会议上,控制论成型并深远影响科学界。这张图列出了十次会议的主题和参会者等基础信息,不论是议题牵扯的领域还是参会者的专业领域,都非常具备多样性。

梅西会议概况

这是第一次和第六次会议的议题,其多样性可见一斑。

第一次和第六次会议的议题

会议的主席是美国神经生理学家沃伦·麦卡洛克(Warren·S·McCulloch),会上选择哪些学科和学者都是他亲自划定的,每个学科都至少邀请两名学者,为了他们可以彼此交叉印证。而且讨论时的每一个话题,都会经历双重讨论(dual treatment),基本上是来自硬科学和软科学的科学家相互类比和讨论。维纳的控制论最终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而它还需要另外两块重要的拼图。

第一块拼图是沃伦·麦卡洛克和沃尔特·皮茨(Walter Pitts)1943年的文章《神经活动观点下的逻辑演算》(A Logical Calculus in the Ideas of Nervous Activity),这是一篇神经网络的开山之作,非常著名的论文。

《神经活动观点下的逻辑演算》

文章中提出的生物神经系统模型,后来被称为「M-P模型」,文章最主要的观点认为神经之间的关系能够用命题逻辑表述,反过来也可以。这不仅是神经科学的创举,更是造就了一个关于数字化机器的通用理论,神经活动阈值下,全有或全无的特征就像电子计算机的二进制运算一样。人的精神和心智变得客体化了。黑格尔精神是一块骨头的说法某种程度上成为现实。「心智或精神突然发现自己被放在了工程师的桌子上。」

神经元和M-P模型

第二块拼图是关于信息的理论,维纳提出用二进制来确定信息的量度,并将系统的信息量定义为其组织化程度的度量,而熵则是无组织程度的度量。这和克劳德·香农(Claude Shannon)信息论中对于信息熵的定义是相反的,但两者原理一样。虽然香农的《信息论》出版时间略早于《控制论》,而且人们普遍称香农为信息论之父,但近年来资料研究更确切的表明,维纳对平稳序列的滤波和预测给了香农关键性的启发。这其实涉及一场糊涂的学术公案,这里也暂不展开。

信息理论

实际上,麦卡洛克和皮茨的研究中也有维纳的参与,因此可以说,控制论几乎主要就是维纳促成的。他主要将神经生理学、工程控制理论、计算机通用理论和通信理论四个领域融合。虽然这些领域已经被许多人单独的研究过,但是只有维纳最后将它们整合为一个完整的体系,并且同时适用于生物体和机器,能够在硬科学与软科学之间通约。不夸张的说,控制论可以算是信息时代的地基。

控制论的构成学科

1948年控制论明确提出后,对梅西会议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1946-1948的五次会议的名称都非常冗长复杂:「生物和社会系统中的反馈机制和循环因果系统」「目的论机制和循环因果系统」……即使是部分参会者面对这个名字也摸不到头脑。现在来看,这些标题基本就是概括了维纳等人1943年文章的主旨,并将其推而广之。

等到《控制论》出版后的会议,也就是1949-1953年之间五次会议,会议的名字也确定下来:「控制论:生物和社会系统中的循环因果和反馈机制」。

控制论的影响:梅西会议主题变化

但是不要用我们如今,尤其是国内对学术会议的一般印象来理解梅西会议,虽然有一个看似统合的题目,但其实会议上的发言是很难概括在一个主题下的。事实上,那些以控制论学者身份而著名的人们,对于什么是控制论也都众说纷纭:

总而言之控制论的定义很难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梅西会议的参会者一再指出会议的内容无法被总结,无法评述。会议主席麦卡洛克在第十次会议上对前九次会议的总结,也不是一个主题明确、逻辑紧密的概括,而更像是罗列了参会者们诸多有启发的观点。在第十次会议上,他提到会议达成的一致意见,其实很难被称为共识:

我们所达成最显著的一致意见就是,我们学会更好的了解对方,并且身着衬衫公平的彼此争斗。

梅西会议的共识与成果

如今我们能看到的梅西会议记录经过了大量的删改。因为会议上除了主旨发言外,还发生了非常多激烈的讨论,甚至是争吵。不论是还原这样的情境,还是将他们整理为逻辑连续而且看起来比较体面的文本,都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一定要说会议形成了什么理念或知识方面的共识的话,这里我们在这里引用海因茨·冯·福斯特(Heinz von Foerster)的一段话:

不只是不同学科应更好地了解彼此的信念,也不是汇集不同分析方法的材料分享,甚至也不是成员们共同努力解决的某个单一问题,而是伴随着一组似乎在所有领域都起作用的概念模型的一场试验,而分享时,它们成为了一种交流媒介。

而这个成为交流媒介的概念模型,就是控制论的视角和方法,例如反馈、目的论和因果循环等等。也就是说,控制论从成型的最开始,就超出了某种知识理论的范畴,被当成一种通用的认识方法。而且这个方法通过各个领域的关键人物迅速扩散进各个学科。控制论的影响在时间上极为迅速,在幅度上又非常剧烈。

在这个过程中,参会者们又运用控制论的方法不断质疑审视着控制论概念本身,所以控制论在会议的过程中就经历了不断的建构和解构。控制论这个概念在确定并发布后,还未来得及经历学术系统的体制化,就被放上了被诸多学科围绕的解剖台。这种对控制论的反思也导致了二阶控制论的产生。

梅西会议结束后,和控制论有关的各知识部分其实是被被归入了不同的学科,除了少数机构外,很少有地方继续对控制论的整体研究,如果有的话也很多都处于主流的学术机构或体制之外。

1960年代,美国控制论学会(ASC)成立。以松散的学术共同体的方式继续推动控制论的发展,二阶控制论就是在学会的几次年会上成型的。现在我们可以说说二阶控制论了。一般来说,将维纳1948年所提出的控制论,以及其方法的应用称为「一阶控制论」,主要是指使用维纳所发展出来的认识方法去观察并研究自然界中的各种系统。而明确的二阶控制论是在1970-80年代,由海因茨·冯·福斯特和翁贝托·马图拉纳等人提出。不同于一阶控制论带有极强的应用科学属性,二阶控制论更像是一种在对控制论的观察中产生的认知理论,其标志就是将观察者自身也纳入到观察与研究的过程之中。相关的一系列研究成果之后其实是流入到认知科学的领域当中。

范式转变:一阶控制论和二阶控制论

这里要提一下二阶控制论的两个重要的线索:

第一个开始自1943年的一篇论文,由智利神经生理学家温贝托·马图拉纳(Humberto Maturana)与梅西会议主席沃伦·麦卡洛克等人合著的《青蛙的眼睛向青蛙的大脑显示什么》一文。文中深入研究了青蛙视觉神经系统的构造,证明青蛙视网膜向大脑输出的信息经过了系统构造的再组织。这导致青蛙对快速移动、明暗反差清晰的物体非常敏感,而对巨大而静止的物体视而不见。可以说,青蛙认知的现实与其他生物不同,被认为是由其生理构造所构建。

随后在1972年,智利生物学家马图拉纳和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 出版了《自创生与认知:生命的实现》(Autopoiesis and Cognition: the Realization of the Living),激进的延展了上文中的实验,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创生理论,他们认为:

真实的外部世界实际上是生命系统本身的一部分,而非可被证明的外部存在。

因而神经系统的活动,其实仅是神经系统自身组织结构的产物,而非外部现实影响的结果。这是一种激进的建构主义,在后来衍生出完全主观化的认识论。这种理论本身有其问题,在此不多展开。

线索一:青蛙的眼睛向青蛙的大脑显示什么&自创生理论

第二条线索,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海因茨·冯·福斯特,二阶控制论这个术语就是他提出的,当然受到了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ret Mead)的启发。福斯特本人是一名研究量子力学的物理学家,战后从奥地利来到美国,被邀请参加了1949年的第六次梅西会议,并且负责编纂了后五次会议的论文集,梅西会议更名为控制论会议也是他提出的。

当时会议的核心成员在听完他的报告后,非常感兴趣,所以也拉他进入了核心小组。这篇报告标题为《记忆的量子力学理论》(quantum mechanical theory of memory),文中把数学和量子物理的方法引入对记忆和遗忘机制的描述,并且讨论了这一机制是怎样塑造人们对周遭环境和世界的认知的。

之后福斯特沿着这条道路继续深入。1958年,他在伊利诺伊大学成立生物计算机实验室(BCL),这个实验室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认知过程的数字化还有智能系统。BCL的研究和达特茅斯会议约翰·麦卡锡和马文·明斯基等人的人工智能研究是平行进行的,甚至更早。但是BCL并未明确提出一个响亮的术语,相关研究也混杂在控制论的大帽子下,是不太明晰的。

线索二:海因茨·冯·福斯特的认知研究

总之,两条线索都借鉴了一阶控制论的方法,发展出关于人类认知的认识理论,是一种二阶的反思。我们在右边图解中也能看到,这个二阶很容易理解,就是一种递归,对自身的调用和反思。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个过程中,进行反思的反思者自身也处于递归的循环中。

对于一阶控制论和二阶控制论最有名的定义就是福斯特说的:

一阶控制论是被观察系统的控制论;二阶控制论是观察系统的控制论。

在这种对于观察的强调中,我们很容易感觉到量子力学的意味。福斯特在此强调的两种认识论范式甚至伦理立场的转变:一阶控制论中观察者独立于系统存在,他的观察甚至是行为都不会对系统产生影响,这是典型强调「客观性」的认识观点。

二阶控制论中的观察者则是反馈循环中的参与者,他自己的观察和行为都会对系统产生影响,甚至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二阶控制论不仅强调对系统的观察和影响,而且还注重观察者对自身的反思,例如上边提到的两条线索都是对人类认知方式的反思。

可以说二阶控制论是充分肯定人类的主观能动性,还有事物的普遍联系。由此而发展出了的诸如「自组织」「自适应」等术语,也是如今使用率非常高的词语。

一阶控制论到二阶控制论的范式变化

后来的研究者们又在这个模型上发展出了更多的认知模型。例如这篇2021年的哲学论文,在二阶控制论架构的基础上完善了人与环境、系统的关系模型。

总之,二阶控制论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这样的世界:动态、复杂、联结与每个个体都息息相关并有可能相互影响,其中充满了无数的控制论电子反馈循环。如果说在80年代这还只是一种激进的观察,那么在现在这个移动互联网、数据和信息的时代,我想没有人会否认这已经是我们可感的现实了。

二阶控制论模型的发展

二阶控制论认为观察者和被观察系统必然相互影响。这相比于一阶控制论,尤其聚焦于控制论反馈循环中人的存在。这个时候,人和循环中的其它物体怎么互动的问题自然而然的就产生了。1950~60年代的控制论学者,他们的研究和创作中有不少都是和人机交互相关的,而他们的探索其实早于这个术语的出现,而且方式非常激进,不是像早期计算机那种纯逻辑语言式的输入和输出,而是用感官等直观的方式与电子机械直接进行实时的互动。

二阶控制论-系统与人

其中极其有代表性的一位,就是英国控制论学家戈登·帕斯克(Gordon Pask),他在1960年代提出了「审美有效环境」(aesthetically potent environment)的概念:

审美有效环境是一种能调用各种媒介(声音、画面甚至触觉)使人乐在其中并参与改变周遭的环境。

简单的说,他其实设想了一种具有实时反馈、可交互能力的艺术形式。这不同于传统的油画或者雕塑,它首先是全媒介的,其次观看者(观察者)和作品(系统)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甚至观看者和创作者的角色可以相互转换。

戈登·帕斯克的审美有效环境

这是他在1968年的装置《运动的对话》(the Colloquy of Moblies),在一次非常著名的展览「控制论的意外发现」(Cybernetics Serendipity)上展出,2018年在蓬皮杜中心有过一个复刻版。这是几个悬挂的能发声、发光、感光并旋转的物体,物体之间可以依据光线变化旋转配对。观看者也可以加入遮挡或者反射光线,改变几个物体间的配对情况。

互动装置:运动的对话

他的另一个更有名的实践是Fun Palace欢乐宫,这是英国建筑师塞德里克·普莱斯(Cedric Price)当年给英国工人阶级设计的文化宫。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基本就是一个大型的客制化建筑,使用者能通过计算机程序调整建筑内部的结构、声光电环境、空气状态等等。如果把欢乐宫看作一个电脑的话,建筑师普莱斯算是做了硬件的工业设计,帕斯克相当于一个软件系统工程师。

很可惜,这个建筑离建成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其通过改变空间适应使用者的想法,对之后的建筑界影响非常巨大,蓬皮杜中心就是一例,时间比较近的是纽约哈德逊广场的the Shed艺术中心。

建筑方案:欢乐宫

帕斯克其实并不经常提到艺术这个字眼,他更关注的是交互中人的认知怎样起作用。

不过欢乐宫的另一名参与者,在日后以控制论艺术家的身份为人所知,那就是罗伊·阿斯考特(Roy Ascott)。他认为二阶控制论中包含有一种联结主义的范式,每个事物都相互作用。因此他认为艺术需要让人类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动态的系统和过程中。

他在1980~90年代提出的远程通信艺术(telematics art)、赛博知觉(cyberception)等概念,算是以早期互联网为媒介的艺术实验,不过现在随着智能设备的普及已经变成很普通的可感现实。这要着重提一下他在1993年提出的艺术范式转变,非常有趣:

而这种「过程的艺术」就是一个处在控制论反馈循环中的动态系统。

现在我们显然有更丰富的媒介和表达手段来创作这样一种关于「过程」的艺术。我想广义的电子游戏是其中的重要代表,这是我们如今生活上最常见的控制论文化的产物,是一种人们乐在其中的控制论反馈循环。

现在时间差不多了,我想关于控制论与艺术甚至电子游戏的关系,后面的各位讲者会有更充分的展开。谢谢。

延伸内容

Claus Pias 控制论时代 Age of Cybernetics (2016)

Gregory Bateson 从凡尔赛到控制论 From Versailles to Cybernetics (1966)

Gregory Bateson 「自我」的控制论:酗酒的理论 (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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